逝水荒颜 三

(五、左旋)

桃靥,逃焉,烛念
修罗山如同沉睡在浮草包围的空洞里,连绵的桃花愈发得妖娆明艳,循环往复的日升月沉却无力动摇静置在花蕊中的梦境。
“左驭年,如果你没有承载拯救的责任,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和其他凡人那般过着田园犁耕、执手相携的日子?”
“左驭年,如果你的视线中没有荡起对遥逝水楚楚怜惜的涟漪,那么你的目光是否能凝视我多一秒?”
“左驭年,如果你知晓我所有的温暖都铸刻在了你的左手心理,那么你还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
“…………”
可事实上,你已经封锁了我的视线渐行渐远,留下沧烛一人在未知的路途走了一程,哭了一程。我原以为此后的沧澜会一直这么温情下去,却独独忘了,万物皆有无极。我开始束手无措,我开始满眼荒芜,我不确定这是一场遭遇还是一场劫难?左驭年,我的笑靥如花此后还能为谁开起?左驭年,如果你归来,请别离开……
时间的海潮一下子漫卷起来,当春天连接着下一个春天,沧澜的沉寂缓缓隐没在日渐泛滥的潮气里,疏稀的水藻蓊孕开咸湿的气息,只是每每夜半的时候,沧烛的视线里总是浮现起左奴年瘦削的面容,沉酽的神情;耳畔总是回荡开委婉的声音,如泣如诉、如吟如诵。循着声线寻觅却无法洞悉一丝一毫的痕迹,可是沧烛清晰,那种音色是独属修罗一个人的。沧烛无法舍弃对左驭年的挂念,又怀念着双脚踩在修罗高高的鼻梁上数他睫毛的日子……

爱与不爱,念与无念,仅仅在敛首低眉、仰首静面的那丝罅隙里。
“修罗,你明明已经看见了满野桃花,为什么还要留给我无法解析的深邃背影,在我的心底打下无数打不开的结?修罗,你要回来负责荡漾开去我对你深深深深的念想……”
“修罗,你看见那些逆流而上的时光交织出的影像了么?放映着汲靥如莲般皎洁的双眸凝视着桃木瓶的幻象,你也在思念他,对么?”
“修罗,你听到那些几千年的时光投影从岁月深处缓缓泅渡而来的嘈杂声了吗?萧杀着我们谁都不愿提及的沧澜大战……”
“修罗,那么遗落得惟有奠祭的华年,那么写在白昼明媚与暗夜未央的交替千年,那些掉落在短暂却又冗长的时光罅隙里的微笑,你都还未忘却吧?”
那么,请你回来!
修罗,你看见了么?桃花繁芳得忘记了凋谢;
修罗,你会心疼么?沧烛绝裂得忘记了微笑。

冰火蓉,水不融

夕阳依旧舞血,繁花亦不过碎屑。而我们,只有彼此是彼此灵魂深处寂寞释然的归宿……
沧澜又繁荣成了沧澜,水草长藻如同拔节般招摇,没有人获悉能够操控沧澜水族命运、能够驯服水藻侵袭的黑水母隐没到了哪里。突然有一天,水面上那一圈一圈的波纹突然失去了生气,水草长藻渐渐向两岸聚拢。远处,遥远处,漂浮着着一袭黑衣的女子,水底有许多不知名的鱼群簇拥着慢慢游来,鳞片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粼粼波光。女子的发束轻轻散开在水面被披展的没有半些褶皱,丝丝缕缕的发隙间飘逸着令人窒息的神秘檀香。她的左手紧紧握着左氏家族曾经一直流传其后不明所踪的发簪,上面印刻着怪异的文字,翻译来才能知其所言:

“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沧澜可竭
水烈逆周遭而不融”

黑.水.母.黑!水!母!

那铸刻成铜红色如火光般张耀的发簪是左奴曾送给黑水母惟一的物什,只是都还未来得及传遗给儿子左驭年,一切便都戛然停滞。
华年追溯到黑水母和左奴执手的日子,她原本是沧澜水族的闺秀却与天敌左氏家族的公子心相投映,然而沧澜系水,烈火噬水,黑水母的父亲一怒之下将爱女下放到整个水域最黑暗、最冰冷的地方——碧波藻谭。并在黑水母的身上纹下毁念印。其父逼迫黑水母跪发毒誓:“从今若再见左奴,则我儿左驭年于一百零九日后葬身沧澜,永不得超脱。”
黑水母只有游弋在沧澜最深洇的水底才能渐渐消溶毁念印,才能一直在心底挂念最爱的左奴父子。

火与水
是隔世才能相守的恋情
一世一千年
一千一世年

黑水母的安息也许正圆满着他们如火般坚贞、如水般隽绵的爱情……

年念女,女摄谁

黑风堂的空气早已不像先前那般萧杀。古老的侍卫队长左风依旧看不透修罗汲靥兄弟间的怨念,却明晰黑水母和左奴间跨起族限的牵手,更了解了少主左驭年和遥逝水本就是几千年轮回便定相遇相克的姻缘际会。
其实,谁走了谁都带不走谁的世界,我们一直这样彼此隔绝而又息息相系的顽固生活着。
左年的记忆被粘潮的空气润泽着,它们不知从何时泛滥成了一望无垠的丛林,斑驳疏影下洒落着谁清清亮亮的泪滴。他抬起头,冷色的天空下,似乎嗅到几千年前那场沧澜大战中充斥的离散,视线被糟糟茸茸的丝绦模糊,揉揉眼,再睁开,先看见了她,然后才看见桃靥满堂。左年可以让凤凰花回转一个时辰的灿烂时光,却遗憾不能像沧澜的桃花那样永远盛开……
从此,左年烙着她芳印的心口开始剧烈的抽搐,天际的桃花张扬着甜蜜,左年的眉心却锁满了忧愁,女子用精巧的手指抚平左年的眉心顺着他光洁的鼻梁游移到唇隙间又游移到他的左手心,并认真比划着一个圆圈。女子的手指所触之处都泛有潮潮的湿气……
身后,斜阳舞血;
上空,飞鸟啸云;
左岸,春逝秋斯;
右畔,桃花裂艳。
没有人知道一下子便捕获左年内心的女子到底来自何方,去向何地。也没有人洞悉命运的车轮将辗过谁的身躯。
左年和不知名的女子是否遭遇命运不怀好意的玩笑?
亦或充当谁手中致命的棋子?
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切都在未知的序幕下排演……

(六、果果)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隔了十年的光阴万里的迢递。浮世繁华,人心难测,割裂了生与死,斟破了情与误,到哪里再去追寻可竭沧澜那缠绕千年的爱憎别离。

境花

千年以来化海为陆的沧澜下起了第一场寒冷寂寞的雪,漫天飞舞的银花悄无声息的飘落,仅仅一夜之间,谢尽了流转荒畔所有光鲜盛放的凤凰花。乌黑的树桠托着刺目的亮白,单调而消瘦,望的人心里渐生绝望。
一袭白袍的左年少主怀抱着一株枯萎的枝杈,静静的立在夕阳下大片大片的惨白与灰黑当中,无声泪落。
他一遍又一遍的扣动手指将时光倒转,然而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眼睁睁看着绚烂美丽的花朵转瞬成灰。他修习鬼弑家族中象征救赎的回返之术,倒转时光,施以拯救。
可是他的“救”却抵不过世间最平凡的“灭”。他的力量挽不回一朵萎败枯糜的花。
风叔叔曾说,一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一,可若穷尽一生却只得昙花一现,那么之后的人生,是否就只空余绝望呢?
左年的心突然狠狠的痛了,身体里面某个被刻意禁锢了的东西燥动不安的挣扎着,像是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他是驾驭时间的男人,可同时他却又深深惧怕着时间。因为他知,在这个世间惟有“生死幻灭”抵不过时间。而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最残忍的伤害无外“生死幻灭”。他以为他的“善”可以成就他的“救”。可事实上,途经风雪,缘来缘灭,他的回返之术根本连他自己都无力拯救。
太深刻的绝望往往让人感觉不到悲伤,干冷厉烈的风透干了左年眼角最后残存的一丝泪迹。他轻轻的仰起头,但觉一抹妖艳的红如火焰般,在瞬间灼伤了瞳孔。
只消一眼,他便急急挪开了视线,低垂下头,英俊的脸庞上泛起了点点温暖的红。她不是沧澜的女子,火红的衣裙上没有半点宁静寂寥的味道。她的眼里没有仇恨亦没有绝望。他从前从来没见过她。可是她身上却莫名的拥有一种令他亲近又熟悉的气息。
红衣女子久久的瞅着眼前垂首不语的翩翩少年,突然扯起嘴角轻笑开来,她伸手接过左年怀中枯萎颓败的凤凰花枝,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在心疼这株花的凋谢么?
左年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美丽空灵的大眼睛,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女子唇边的笑一点一点地扩大开来,最后连眼睛里都盈溢的满满的。她用手指细细摆弄着那株只余黑灰两色的凤凰花枝,口气淡淡地说,自从那个人离开以后,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心思如此软弱的鬼弑。你灵魂纯白,向往善良,可是你不知道么?就算回返之术再怎么上乘,终究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的结果。它只能将付嘱在你身上的苦痛灾难以无休止的方式一遍又一遍的在你生命里存活,直至死亡。
左年惊痛交加的凝视着眼前女子绝美淡定的容颜,内心怎么琢磨都还是依然不明白,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与自己年若同龄的花季女子,怎么会如此平静淡然的诉说出这样一番与她年龄切切不相符的话语来。
女子笑瞅着他没有再说话,手里的花枝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滋生出了嫩绿的新芽。她轻轻的扬起双手,纤长十指所及之处蔓延开来葱翠的新绿。
沧澜左岸,流转花畔,如血的夕阳下,断壁残垣的荒弃御园中,一袭红衣的女子在左年面前轻易复生了大片大片他曾亲手种下的所有凤凰花树。
身后淡青色的花翅若隐若现,红衣女子望着满园复苏的新绿开心的闭上双眼,抬起头来在花树间一圈又一圈的旋转起来。她告诉左年,从此以后你可不必再为那些枯萎凋谢的凤凰花心疼落泪了,因为只要有我在,这里的花儿便会常开不败,就像以往的修罗山上一样,红云绕山,香气弥散……
可是如今我离开了那里,修罗你说那漫山的桃花还会再开吗?还是譬如昨日种种一并死去。
修罗,修罗,离开之后你会不会突然想起桃花,会不会突然想起我?

左年不可思议的望着满园瞬间盛放的春色,喃喃自语说,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世间最上乘的回返之术都不可能使花木重生,你怎么……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周身盛放开绚烂光芒的红衣女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女子停止了旋转,她住下身静静的回视着左年,亮如星辰的眼眸中有浩无边际的忧伤。许久,她才淡淡的开口回答说,我是花精,我叫沧烛,世间所有花木皆为我所操控,有我在的地方凡花都可常开不败。
左年笑了,他痴痴的望着枝丫间貌美淡定的女子,眉目中的灰暗一点一点消散不见。他感受到了爱,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眼中不见了大片大片妖红如火的凤凰花瓣。
花精沧烛淡淡的瞅着痴笑的左年,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她喃喃的说,千年之前,有一个少年,他用自己的死成就了他的“渡”,他的“拯救”换来了沧澜水系千年的太平无事。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放手成爱,造就了八荒三族永世永生的平安幸福。可是在千年之后突然有一个人来到我面前告诉我说,所有牺牲皆因懦弱,渴盼救赎渐生妄念,若得宁静惟有再造……说到这里沧烛的眼中突然有一闪而过的绝望。她左手抬起轻轻按住胸口,停了一会才扯起嘴角沉沉的对左年说,你的回返之术救不了任何人,千年之前不行,千年之后依然不行。所以,重生吧,让重生的沧澜水洗净一切肮脏嗜血的灵魂,让重生的八荒大陆重新孕育坚强完整的民族。重生之后一切都将皈依完满……
唇边的笑意还在,痴望着沧烛的白衣男子眼中突然闪现了片刻恍惚,他听不懂她的话,完全听不懂。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在这一刻却是这样的贴近她,那样的渴望……拥抱她。
风很轻,轻如柳絮拂面,云很淡,淡若薄雾将散,如血的残阳照在沧澜寂寞的冰面上,衍生出一片绝望的影像。

镜水

逝水澜沧。
青铜炉里堆放的玉龙山熔岩已经冷却了千年,凝泪而成的水晶幻象里依旧保留着王后沧水绝世而立的娇美容颜。
宫殿门口负责打扫的婆婆允姬伸直微酸的腰轻轻拍打了两下,她转头瞥了瞥台阶之下冰封寒冷的沧澜江水又回身望了望堂中故后已逝的素颜,心里的苦痛无以言表。
忘记了究竟有多久的时间,原本煊赫一时的沧澜水族,原本嬉闹欢情的后宫殿堂,转瞬之间变成了鬼弑狼人荼毒蹂躏的对象。他们的王,他们的后,他们的少主逝水,一一怀着仇恨与绝望死去。王室的血脉已断,水族的灵魂变得空散而寂寞,青铜炉的炉火熄灭,沧澜水域冰封成陆,精魂凝水的族落无水可驭,也再无热可惧,心头之血冰冷,此后的轮回便如同久死。
她的一生途径了千年万年的光阴昭递,浮华也过,颓败也过,最后漫长的岁月渐生荒芜,她没有幸亲身经历过爱。可是她却亲眼看着自己扶待过的王后少主为了各自内心的爱,而奋不顾身。
那是一种足以融化一切寒冷的力量,那是一种欲罢却又不能的温暖之光。
火红的嫁衣,清丽的妆容,是爱让她们变回了平凡的女子。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懂得牺牲,无可惧畏。
她仍记得千年之前,一袭红衣的沧水将七彩琉璃的桃木瓶从颈上扯下,掷于滚滚沧澜之上。眉目清冷,心若死灰。她绝然的告诉汲魇说,你要杀他,惟有先杀了我。他们曾是彼此相爱的,可是转眼间却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
她仍记得,千年之前,周身寒气的逝水,脸色惨白,冰魄十指迸发出淡青的冰芒,那样轻易的洞穿了驭年的咽喉,洞穿了他们的爱恨。原本应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最终她却选择了自我毁灭来挽留他的“救赎”。
沧水、汲魇、逝水、驭年。她看惯了他们爱情的每一条来路,却始终参不透各自内心“赎爱”的归所。
一个因爱而恨,一个因恨而爱,这条无悔的消亡之路上,她终是不懂她们眼里的爱,真的不懂。

大殿中央,不知何时凝聚了一个红衣胜火的幻幻人形,她正对向沧澜王室故后的容颜久久的伫立着,如同临镜,竟有了些许的恍惚。
她有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幻象中的她眼里却沉着一份她从未感受过的欢欣与爱慕。她是汲魇的思念,是汲魇对着修罗岛上一朵桃花日日微笑的意象;而她却是汲魇所有爱恨悲喜的来源。她是她的魂,她的魄。
沧烛笑了,她的笑又如朵朵桃花齐齐绽放,盛大而安详。她伸手从怀里取出原本就应属于沧水的桃木瓶走到允姬婆婆的身前交还给她。她说,鬼弑左家参悟了千年,终不得这桃木瓶中七彩流光的真相,如今,我将汲魇的爱还给你们沧澜水族,希望允姬婆婆能够借助木瓶之力打开千年以前被少主逝水所封存起来的记忆,以及力量。
允姬婆婆伸手接过沧烛递还回来的桃木瓶,叹了口气说,她们的舍身成爱,我终是不懂得。左氏一脉精通一切术法心诀却仍是堪不破木瓶中的无边沧海,我这个身份低贱微如蝼蚁的大殿侍女又如何能解得开?
沧烛望了望眼前鹤发素颜的白衣老婆婆没有再说什么,她轻笑着转身向殿门外走去。
待到那抹妖艳的红彻底消失在黑暗尽头的时候,允姬婆婆的耳畔传来了悠远而隐约的冥灵之声。

爱憎本在一念之间,取爱之泪和憎之魄,以思念活血喂养天府接引之花,阴历七月,鲜红倾地,碧波藻潭千年冰封化解,便可复苏前世记忆。
允姬婆婆若有所思的抚摸着怀里的桃木瓶,一遍又一遍的吟诵着红衣女子离去时最后留给他的那几字真言:‘“取爱之泪和憎之魄,以思念活血喂养天府接引之花”……“爱之泪”“憎之魄”“思念活血”“接引之花”,这些都是在指什么她根本就一头雾水完全不得要领。到底要如何才可以解开少主逝水封存左驭年千年之久的记忆,到底要如何才能够重生遥氏水族复兴沧澜王室,到底要如何,如何阿……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恰好看见殿堂正中绝世而立的水晶幻象,幻象中故后已逝的容颜鲜如昨日,依旧保持着千年之前汲魇将桃木瓶第一次挂于她胸前时那抹绚丽摄魂的盈盈微笑。
允姬婆婆的心忽然剧烈的躁动起来了,“爱之泪”“憎之魄”……原来……原来竟是这样的么……
千年之前,沧澜王后仙逝的那一刻,魔君汲魇倾尽凡世永生之爱幻化出一滴水晶之泪,熄灭了青铜炉中玉龙山的熊熊熔岩,以镜像之术封印了沧水一魂一魄。自此以后,他的爱融合着她的恨,以更古不变的姿态永生永世传承了下来。
允姬婆婆轻轻松动怀中桃木瓶的软塞,将瓶口正对堂上千年屹立不倒的水晶幻象。湿润的温暖在晨曦的浓黑中瞬间绽放开七彩绚丽的光芒,幻象在浓密光线的照射下越变越小,越变越小,最终只凝结成一滴眼泪的大小,“哒”的一声飞回到桃木瓶中,与此同时,七色的彩光也慢慢安于平静,归敛不见了。她塞紧软木,而后把瓶子轻轻的拿起来摇晃了一下。“取爱之泪和憎之魄”已得完满,那么接下来呢?“思念活血”“接引之花”又要如何才能够实现。

镜荒

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只有拇指大小的时候,修罗曾经说过,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用以囚禁那些躁动不休的阴暗以及蠢蠢欲裂的妄念。
现如今在这植满金红色凤凰花树的流转花畔,她犹如潜行夜间的鬼魅,日日以心头活血喂养呵护着通引幽冥之狱的曼珠沙华。
孤独?自从那个人离开了之后,她怕是早已习惯了吧……
距离七月半的天刹之日还有三天的时间,沧烛低头瞧了瞧脚边娇艳欲滴的接引之花,眉目的沉寂如同就死。
她不是惧怕死亡,惧怕毁灭,她不怕死,一刻都不曾怕过,她唯一害怕的只是倾尽她身体的每一滴血,消散她灵魂的每一份念,却终是换不回凤凰花间那个白衣如是的英俊少年,换不回千年之前在她面前化作露水一滴的礴礴爱恋。
当一袭黑衣的水母苍白着及地的长发将封存有预言的水藻和碧波潭底冰寒万年的上古花种一并递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便知此生已尽,而后种种,不过为他人谋划。然,她微笑着接过了,眉目间的宁静一如直面最终的结局。

能为他死,即便魂魄解散,再无轮回转生,也已无憾。
千年之前,绝望之日,逝水的十指洞穿了驭年的胸膛,他在她的面前因着对另一个女子的爱和救赎悲伤的倒下,她是爱着他的,可是她却眼睁睁的看着他背对着她为别人而死!她的爱在他的眼里如同流水了无踪迹。
所有的人,这滔滔沧澜之上的所有人都在哀悼着那双恋人的死去,哀悼着最后一刻他们的放手成爱。没有人看到她眼里的悲伤与绝望,没有人关心她的爱,魂归何所。
世人眼中的他们是圣洁的高尚的,而她则是低贱的卑微的。
那么为什么,最后死的人,不是她!

操纵水族命运的水母在独子化为露水的下一秒苍白了一头的长发,她凝魂成冰,舍弃今生所有潜入冰潭之下千尺,等待上古魔花破印萌芽。
那一刻起,她不再是水族精魂的淬炼者,不再是沧澜王室的语言家,她只是一个平凡而悲哀的母亲,为了唯一可以复苏驭年的机会,等待千年。
“花精沧烛,我知你乃汲魇思念所成,以你活血喂养天府接引之花,七月天刹,鲜红倾地,便可破解少主逝水封印我儿驭年之此世记忆。”
“花精沧烛,只要愿意割舍,千年之后,鬼弑少主便可在左年体内重生。”
娇艳的曼朱沙华在暗夜的花丛间怒放着。高挑的花茎上一朵朵花儿如同火焰的冠冕,在纯黑的夜幕下张扬开血色。
四起的火光无处不在,宛若千年前走投无路的那一日,花精沧烛从恶梦中醒来,睁大空茫茫的双眼望着暗黑的星空。
前方,已无处可去,然而如今,她又能求谁收容。
修罗,修罗,我想再有一次机会登上你的肩膀,陪你数一番似水流年。

镜殇

沧水历一千七佰七十九年,七月十七,天刹之日,日全蚀,无光。
一袭红衣的沧烛从允姬婆婆手里接过存爱之泪和憎之魄的桃木瓶,将其置于碧波藻潭正中。
溢散着七彩流光的桃木瓶倒映在深黯的千年寒冰上面,温暖湿润,极其眩目。她回转身安静的瞅着十步开外微微失措的英俊少年,眉目清冷。
她说:左年你可知你身体里面常常会躁动不安,惹你心慌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左年抬起头来定定的望向她,然后缓缓的摇了下头。
那是一种伴随有记忆开始就无法驾驭或者离弃的神秘力量,好像他的这部分生命,这部分身体,完全就不属于自己一样。在不安静的沉睡,等待某个时刻重新醒来。
他说,沧烛,你能告诉我么,那究竟是什么?
沧烛笑了,她的笑一如千年之前第一次看见驭年时单纯唯美,仿佛可以融化一切寒冷坚硬。她笑吟吟的瞅着左年,眼波流转,好像要透过眼前那个单薄的身体看清另外一些栖息千年的东西。她说,左年,我帮你把那些庞大的力量,那些封存的记忆全部唤醒好不好?她说左年,你想拥有它们么?
左年的眉头微皱了一下,嘴唇在轻轻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是他的内心却突然感到了隐隐的不安。他说,那样会伤害你吗?沧烛,如果会,那么我宁可不要。
沧烛的眼角有了隐约的泪光,她知道现在的他是左年而非驭年,等到他的记忆复苏,他的眼中便会不再有她。可是已经值得了,有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即便是就此死去,也是值得了,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心里曾经有她。这样就已足够。
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赤铁淬炼而成的短刀,狠狠地向自己胸口刺去。
鲜亮的血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雪白的冰面,指尖的曼珠沙华在鲜血的浸透下绽放的愈发美丽娇艳。桃木瓶因受到了震动而迸发出摄魄刺目的光芒,碧波藻潭的千年寒冰开始慢慢融化了,沧澜水系的整个水域开始渐渐湿润了。
左年在催动十指妄图施以回返之术拯救的瞬间头痛欲裂,意志模糊,纷乱嘈杂的画面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身体,让他无力拒绝。那些他曾熟悉或是不熟悉的,那些他曾喜欢或者厌恶的,那些他曾期盼或者绝望的,种种种种,一一重现。他是世间良善,他是救赎之源,他是水是火,他是,左驭年。

全身的血液和热量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流逝而去,满目的鲜红开遍了碧波藻潭。沧烛下意识的痉挛起来,她失重般跌倒在半融的血色冰面上,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原本意志模糊的她渐渐清醒了一些,就快要结束了吧……用她的血唤醒左年身体里逝水封印沉睡的记忆以及力量,用她的血打破沧澜水系冰封千年的碧波藻潭,重生整个八荒三族。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割舍原来可以换回这么多珍贵的东西,原来可以再造这么多纯白善良的灵魂……已经足够了。就让她这样安静的死去吧,反正她本就是这世间多余的人。
沧烛,你不要死……沧烛,求你醒来,求你不要死……沧烛,沧烛。
这,这是谁的声音如此熟悉亲切,却又如此空灵遥远。她颤了颤睫毛轻轻地睁开双眼,关切忧伤的蓝眸让她的心跳骤然加紧,是他么?这样一张稚气陌生的脸庞下,隐藏的那个灵魂是千年以来,让他日思夜想终究无法割舍的人么,她抿了抿嘴唇,犹豫的喊了一声,驭年……
驭年的泪旋即落下,他揽着她的肩,一遍又一遍的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为了救我而去牺牲,逝水这样,你也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去却又偏偏留我独活。为什么,沧烛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沧烛笑了,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笑起来的样子。他说,驭年,因为我们都无法容忍你的死去,因为失去你的沧澜连天空都是绝望的。她说,驭年,你让我死去吧,成全我的罪赎,回归我的完满,我本就是这世间所有人幸福的障碍。
话音方落,沧烛栖身的冰面便融成了滔滔江水。眨眼之间,她就在他面前沉入了藻潭深处,追寻不见。
驭年在至寒的冰水中潜游了许久没有再找到沧烛,他慢慢开始绝望了。他想起第一次在修罗岛上看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火红的裙,笑得如同朵朵桃花般绚烂。她对他说,你真可爱,我是沧烛。她不知道她是第一个说他可爱的人,不管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她更不知道桃花丛中,她天真无邪的笑有多么美丽多么让人无法忘怀。
他想告诉她,她不是他幸福的障碍,过去不曾是,今后也不会是。可是他知道他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因为她们都永远永远的离他而去了。

碧波藻潭是沧澜水族的禁地,它位于整个水域最黑暗最冰冷的地方,有巨大的水藻在四周缠绕,散发出氤氲有毒的气息,蛊惑着过往游来的微小生命。一袭白衣的少年呆呆望着黑暗中唯一闪光的冰石愣愣出神。冰石上写着关于水族、左氏、修罗三族仇恨的根源以及所有是非对错的真相。
“六合之广,揽不尽大恨沃野。八荒虽大,书不完痴情纠缠。水火自不容,份缘难两全,惟待一时春来了,明暗继,花阑珊。”
他诵一遍再诵一遍,直到眼泪落下,方才终于明白,原来所谓的爱恨真的不过只是过眼云烟。
薄爱成恨,久恨生爱,世间种种痴缠妄念,最终不过缘来缘灭。

镜空

沧水历二千一百三十七年,秋至。
光线一丝丝收拢回西边,落日半栖于云后,撒出温暖的七色彩光将流云镀上了红晕,将半边天空化成了火海。
左驭年立于流转花畔,身体沐浴在轻柔的夕阳暖光中,望着依然凋谢的大片凤凰花,眼睛深处空无一物,就如同荒漠上的天空,辽远,寂寞。
如今的沧澜,八荒三族,爱恨都已均衡,再没有了杀戮与噬血,再没有了酷戾与妄念,那样的平和而安详。
然而他的心却早已没有了任何波澜就如同久死,他的爱恨都已离他远去了,空留一幅躯体永生不死,不灭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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