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沉沦

  当199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平遥古城正式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时候,高兴的同时有了一点点伤感。
  我的家乡在两条山脉的中间伸展出那么多历史的痕迹,在后人回望的眼中,他高傲孤立的在一个又一个朝代中留下了那么多让人回味的故事。从春秋战国开始几千年时间累积下的建筑在现代文明中一点点的没风化吹干,连剩余的痕迹都被人为的涂抹掉,留下淡淡的一笔给人徒添了许多的无奈和感慨。
  我是看着两座山长大的孩子,南面的一座是五台山山脉,北面的是恒山山脉。两座山中间是一块大的盆地,有浑黄的土地,甘甜是河水,孩提时光着脚丫和伙伴们嬉戏的山野。这里是代县,山西的一个小县城,古称代州,在雁门,云中一代,为北方苦寒之地,兵家重镇,在多变复杂的战国开始了它的历史。当时间一步步逼近让我们不由自主地长大后,家乡也变得不再那么柔和,显得僵硬呆板。地面满是脏物和碎玻璃,不复有光脚的孩子了。
  如果仅仅是环境的污染让一个孩子感到不舒服的话,我依旧可以让自己的心情过的一如既往的舒畅。可怕的是文化的失去而惘然不知。
  在我看来,每个城市在固定的时代会有一个时代不同的风格。刀风血雨中矗立了千年的代州城洗去了所有浮华的色彩,清淡肃穆的容不得一点虚假和奢侈。
  在这个到处是黄土堆积的县城里,却有着讲也讲不完的故事。见于史书的有春秋时期的赵襄子夺地,有汉文帝在这里封王,有持节云中的冯唐,有杨家将血染沙场,毛主席也曾感慨于在这里吃到的大米……凡是与战争有关系的时代,这片土地或多或少都要书写着闻名或无名的故事。就是这个城,我生长着伴着它的辉煌和无奈,一点点地被它在骨子里注入了它的风格。
  自战国始,李牧,蒙恬,李广,薛仁贵,杨业,都曾驻守代州,大败匈奴,成就一代名将。雁门关上的刀痕斧迹,至今清晰可见。雁门关下一百多位将军埋骨他乡,是中国最大的将军墓群,还有无数不知名的战士,风化掉变成了沙砾。这些是辉煌的战绩,也是沉痛历史下的不平凡的人生。在抗日战争最后的时刻八路军炸毁了设在代县杨名堡的飞机场,为中国近代战争史添上了有力的一笔。
  可是当隋炀帝来这里游玩时,欢迎他的是被匈奴围困代州城40多天,最后不得不搬兵李渊,侥幸得脱。汉高祖刘邦到雁门,也被匈奴围困在平城白登山。清朝的慈禧太后避祸西逃,曾在代县阳明堡贾宅夜宿,光绪帝面对贾宅“五世同堂”的门匾,感慨于失意帝王的颓败情怀,在东家门板写下:“五世同堂真富贵,一心念佛见如来”得联句。
  将军的成就和帝王的落寞代表了一座城的精神,塌实厚重,欢迎的是朴实凝重的人和事,虚华的历史在这里从来都是失败的。
  可是光辉的历史哪里去了?
  当从前的美术老师对我们描述古城大街三十一座精美的牌坊,道观里栩栩如生的壁画,鼓楼的高大雄伟,宝塔的巍峨耸立,城墙的深厚威武,瓮城的设计精巧,以及城楼四角的铃铛随风响起的清脆声时。我所见的仅剩一座四十米高的鼓楼,形单影只得立于这场苍凉破败的土地。后来鼓楼被拆掉重新修复,我觉得,那不是修复,实在是破坏。这一修就是四年整,鼓楼复杂的木制结构让多少经验丰富的老匠师们束手无策。完工的时候,我特意去看了,然后无话可说。依稀还是原来的样子,四周的城砖焕然一新,那里像一个百余年来在黄风肆虐下饱受侵袭的古物。
  这已经是最后可以用来糟蹋得东西了。难道要像城墙一样毁灭它!
  明洪武六年,吉安候陆亨开始在原古城的基础上重新修建代州城。用坚硬的巨大城砖重新包砌土夯的城墙,在四个城门上筑起高大的城楼,城门外又设月城,月城外又筑罗城,每个罗城上又设一暗门。月城上、城角上均筑巡敌瞭望的城楼,连上四个城门楼,古城墙上蜿蜒而立十二座华美的城楼。城墙外又凿护城河,河深二丈一尺。同时在城的中心位置上建起全城最高的威武端庄的边靖楼,以及略矮的钟楼。边靖楼俗称鼓楼,其精美的建筑、威武的姿仪直至现在也让人赞叹不已。明景太元年、成化二年参政王英、都指挥同知张怀又分别在西关、北关、东关筑起三座屏护州城的关城。至此,代州古城达到其最辉煌的高度。如果说平遥的城墙多少有一些虚华的东西,代县的城墙则是不折不扣以实用为基础的,承受着几千年的战争洗礼依然矗立不倒。它的规模不论那一个方面都要超过平遥古城,可是历史在现代给代县的男男女女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当代州人以不屑的表情说自己的古城比平遥要强一百倍的时候,自身却在痛苦失去的挣扎中不能自拔。
  到这里我几乎不能动笔,因为心痛的感觉。
  古城的第一次大规模的破坏是在1946年。刚刚占领了代县城的游击队害怕敌人的反击,面对着给自己吃尽苦头的城墙,一声令下,数以百计的代州人蜂拥而上,将古城墙上所有的城楼全部拆毁,厚重的城门燃起昼夜不熄的大火……
  这仅仅是个开始,随后的历次运动,破坏古城都首当其冲。发展教育,庙变成了学校;大炼钢铁,所有的铁器,乃至佛像眼里的铁珠也投入了炽热的炉膛;扩展马路,古城大街上三十一座精美的牌坊变成了墙角的劈柴;文化大革命时,唐代建的关押过藤茂实的天宁府被拆了,百亩的白云寺拆了……拆到最后,甚至让学生比赛拆城砖,居民也把城墙上宽大的石条搬回了自家的院子。你拆我拆,官拆民拆,上千年发展起来的历史文化名城,在短短的二三十年的时间拆的面目全非,坚实的城墙灰飞烟灭。
  离家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大寺庙,在一座很矮的山上。小的时候贪玩来过这里:破瓦残垣的一个地方,几间矮小的四处透风的房子,和一个坚守的白胡子的老和尚。那一年霍元甲的扮演者黃元申来到这里捐钱修庙的时候,我知道了那几间破屋子是当年被称为五台山四大名寺之一的“白云寺”。父母曾见过白云寺过去的样子,也见过它毁灭的经过,在文革那段破碎的历史中,白云寺是在一夜间被乡民拆毁的,更甚于浓烈的大火。转眼过了六七年,去年暑假将尽的时候,朋友来看我,前思后想,便带他们去了白云寺参观。这时的白云寺已重修了七成,百亩大小的地方气势宏伟。大殿、偏殿、藏经阁,钟楼都修的精美漂亮,已不是当年记忆中的破旧不堪。庙里的和尚听说客从远来,殷勤地招呼我们参观,又向我们讲述乾隆来这里小憩的故事,言下颇为骄傲。看着今天它新的样子,可以想到被破坏的惨重,还有失去后无法弥补的伤痛。
  城墙没有了。当年夯过的土象一座小山倾倒在县城的中央。现在的西城墙那里变成了一个公园,碧水荡漾的是当年的护城河,假山是那已破坏的城墙。暑假的时候我又在所谓的假山的流连过,后面如悬崖一般陡峭,十几米高的距离看着会眩晕。然而更令人可悲的是现在年少的孩子只知其为山,不只那是墙。然而就是这座山,也是保存的较完整的一部分了。还有一处是东城门里的瓮城,现在高墙里已是一所中学,孩子们若知道了这样的历史,不知会怎样去想。
  大厦已倾,弥补已晚。一个城市失去的不是毛发,而是支持的骨架。旧的没有保住,新的也未建起来。在浑黄深厚的土地上,一个城市沉沦了,一段历史沉沦了。
  沉沦后,剩下的是李贺的诗,没有让狂风和黄土湮灭——
  
  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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